美国央行简史：美联储的职能扩张

　　在美联储成立之后，美国依然未能避免金融危机的爆发，这一现实深刻揭示了其初始职能的局限性，并由此推动其职能在应对挑战中不断扩展。美联储的发展历史表明，其职能在一次次危机中经历着深刻的检验与重构，总体趋于职能扩大。这条从挫折中学习、在危机中成长的演进路径，充分说明中央银行的角色绝非一成不变，而是在应对经济与金融体系的复杂挑战中，被持续重新定义和扩展。

　　1929年美国爆发了大萧条，成为美联储早期实践的深刻失败，并永久地改变了中央银行的理论与职能。在大萧条初期，美联储犯下了灾难性的错误，不但没能够阻止萧条的发生，反而采取了一系列加剧危机的行动，造成了银行倒闭潮和通货紧缩。总结起来，这一系列失误的根源在于当时美联储所信奉的教条理论，突出表现为三个方面。

　　首先，在危机爆发前，美联储官员们深受“真实票据理论”的影响，认为只要票据是用于真实的商业交易，提供贴现贷款就是健康且安全的。这使得他们忽视了当时的一个事实，大量流向实体经济的信贷表面上用于真实的商业交易，但交易之后变相进入股市，客观上助推了1928-1929年的股市泡沫。

　　其次，当股市泡沫破裂后，很多银行即便资产规模庞大但流动性枯竭。美联储认为这些商业银行的经营失败是市场行为，需要通过市场化出清，不应该向陷入困境的银行提供救助资金。从而美联储没有采取有效措施救助银行业，眼睁睁看着大量有偿付能力但缺乏流动性的银行走向倒闭。并引起严重的挤兑行为，公众对银行信心崩溃，大量储户恐慌性提取存款，银行短期存款大量流失，引发系统性金融危机。

　　再次，被“金本位制”所束缚。当时，维持美元与黄金的固定比价是压倒一切的目标。当金融危机导致黄金外流时，美联储的本能反应不是提供流动性，而是提高利率以吸引黄金回流。这一政策在1931年被发挥到极致，当时经济已深陷泥潭，美联储却为了保卫黄金储备而再次加息，进一步抽干了经济的血液。

　　大萧条反映出根据1913年《联邦储备法》建立的联邦储备体系存在结构性缺陷，突出表现为联邦储备委员会缺乏独立地位，且货币政策脱离金融现实需求。1934年罗斯福政府调整新政思路，转向通过货币管理体系改革刺激经济复苏，为金融业改革奠定基础。1935年8月23日罗斯福总统签署了《银行法》，完成了对美联储和金融体系的重组，以确保银行体系的健全、有效和不间断的运作。

　　《1935年银行法》是美国历史上具有重要意义的金融立法，对美联储的结构、权力和职能进行了重大改革，旨在加强中央银行的权威性和货币政策的协调性，以应对大萧条后的经济挑战。为了强化中央管理，将美联储的决策权从12家地区储备银行集中到位于华盛顿的联邦储备委员会（后称理事会），明确理事会的领导地位，削弱地区银行的独立性。新成立的联储理事会集中了货币管理权，包括调整存款准备金比率、公开市场操作等核心工具。美联储通过公开市场操作、贴现率调整等工具，逐步建立起主动管理货币政策的框架，为后续凯恩斯主义政策实践提供制度基础。

　　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，为支持巨额的战争开支，美联储承诺将利率维持在低位。这确保了美国政府能够以极低的成本发行国债，为战争融资，但实质上意味着货币政策完全从属于财政政策。美联储没有独立的货币政策，货币职能受限。

　　战争结束后，经济从战时状态转向政策增长，市场需求爆发引起了通货膨胀压力。根据经济规律，美联储此时需要提高利率来抑制通胀。然而，财政部坚决要求继续维持低利率，担心利率上升导致庞大的战后国债利息负担，同时也担心利率上升导致已发行国债的市场价格暴跌，损害持有国债的银行和公众的利益。

　　财政部与美联储之间的博弈逐渐加剧。以主席托马斯·麦凯布和资深官员马里纳·埃克尔斯为代表的美联储，坚决要求摆脱利率管制，认为控制通胀是其首要职责。财政部部长约翰·斯奈德则坚持维持低利率，视其为政治和经济上的必需。这场争论很快闹到了杜鲁门总统那里，总统出于政治考量，最初支持财政部，美联储毫无胜算。

　　此时，关键人物任财政部助理部长威廉·麦克切斯尼·马丁出场了。在财政部与美联储博弈的关键时候，财政部长斯奈德生病了，财政部助理部长马丁代表政府出面与美联储谈判。作为财政部助理部长，他必须维护政府的财政利益，起初的任务是向美联储施加压力，要求其继续维持低利率。然而，在谈判过程中，他逐渐认识到美联储主席麦凯布等人要求独立的立场极其坚定，并且坚持压低利率将对市场造成灾难性冲击，可能发生恶性通胀。此后，马丁的作用从单纯的政府代表，转变为真诚的调解人，转而向杜鲁门总统解释妥协的必要性，并帮助起草了那份双方都能接受的协议文本。

　　1951年3月，财政部和美联储发布联合声明，签署了《美联储-财政部协议》，重新确立了美联储在货币政策制定方面的独立地位。随后，杜鲁门政府对美联储进行了人事调整，时任美联储主席麦凯布提前辞职，接替他的人正是之前在谈判中政府方面的代理人马丁。杜鲁门的意图很明确，希望马丁执掌的美联储能够配合政府行事。然而，马丁“背叛”了总统，他坚定地走上了独立央行行长的道路，刚上任就与杜鲁门斡旋。马丁任期从1951年4月2日至1970年1月31日，长达18年10个月，是截止目前任期最长的美联储主席。在他在任期间，美国经济度过了一个繁荣时期，他本人也因出色的领导能力而备受赞誉。

　　1970年代，美国经济在“滞胀”（经济停滞与高速通货膨胀并存）的泥潭中越陷越深。传统的凯恩斯主义政策对此束手无策，民众对美联储控制物价的能力失去信心。正是在此背景下，1979年8月，保罗·沃尔克就任美联储主席，开启了一段以坚定意志对抗通胀的强硬时代。

　　沃尔克上任后迅速采取了前所未有的果断措施，改变了美联储的操作策略，即放弃调控利率，转向控制货币供应量。他不再像过去那样小心翼翼地控制联邦基金利率，而是允许利率自由浮动，唯一的目标是收紧银行体系的准备金，从而遏制货币供应的过快增长。这意味着他明知利率会飙升到一个令人痛苦的水平，但仍然决心这么做。

　　在他的推动下，美联储将联邦基金利率推向了历史高位。到1981年中，联邦基金利率一度触及惊人的20%。直接后果是贷款利率随之飙升至18%甚至更高，企业投资萎缩，消费者放弃贷款购房购车。受此影响，美国经济在1980年和1981-1982年陷入了两次严峻的衰退，失业率一度突破10%，达到了大萧条以来的最高水平。

　　沃尔克的政策引发了空前的社会和政治压力。农民开着拖拉机包围了美联储大楼，建筑商给他寄木料抗议高利率摧毁了房地产业。来自白宫和国会的批评不绝于耳，要求他放松政策以刺激经济。然而，沃尔克顶住了所有压力。他坚信，不彻底根除通胀预期，美国经济将没有未来。

　　到1983年，美国的通货膨胀率从双位数高峰降至约3%。沃尔克成功地打破了公众根深蒂固的通胀预期，为此后美国长达二十年的“大缓和”低通胀增长时期奠定了基础。这场胜利极大地恢复了公众和市场对美联储的信任。它证明了美联储有决心、有能力，并且独立于政治压力来完成其稳定物价的核心使命。

　　沃尔克时代确立了一个清晰的货币政策优先级，控制通货膨胀是中央银行实现可持续增长和就业最大化的首要前提。这一信条成为此后全球主流央行的共识。

　　在保罗·沃尔克成功驯服通胀之后，艾伦·格林斯潘于1987年8月11日开始执掌美联储。他的任期持续至2006年1月31日，历时约18年5个月，任期长度仅次于小威廉·迈克切斯内·马丁，位列第二。在他的任内，美国经济进入了被称为 “大缓和” 的黄金时期，特征是低通胀、持续的经济增长和温和的经济周期波动。这一时期，美联储的威望与影响力达到了历史顶峰，而格林斯潘本人也被誉为“大师”。

　　格林斯潘的货币政策极具艺术性特征，他塑造了一种独特的货币政策风格，总是在透明与模糊之间走钢丝，以此最大化美联储对市场的影响力。其核心可以归结为两种看似矛盾、实则相辅相成的沟通策略：“预期管理” 与 “建设性模糊”。

　　一是具有透明特征的“预期管理”。格林斯潘深刻理解，市场对未来政策的预期本身就会影响当下的经济行为，这是历史上多次金融恐慌和危机的重要原因。因此，格林斯潘调整了美联储的货币政策重点，从之前严格控制货币供应量，转向了更为精巧的预期管理。

　　具体的做法是，通过格林斯潘在国会的听证说辞和美联储的公开声明，向市场传递关于经济前景和通胀风险的整体评估。通过提前释放信号，让市场对货币政策调整有心理准备，并塑造和引导市场预期，从而帮助市场主动稳定物价和工资增长。

　　为了增强预期管理，货币政策的透明度需要显著提升，甚至在美联储采取具体措施之前，就让市场事先能够准确预判即将实施的政策。这就逐渐形成一种共识，被称为“格林斯潘对策”。即当资产价格（尤其是股市）大幅下跌时，美联储必定会果断降息以提供流动性，防止市场崩溃演变为金融危机。这种隐形的保险政策，虽然从未被官方承认，但却增强了市场信心，促进了经济平稳。

　　二是具有非透明特征的“建设性模糊”。格林斯潘发现，有时候他的公开言论和行为会被市场过度解读，甚至打什么颜色的领导也被解读为某种货币政策信号。为了防止市场的过度解读，格林斯潘有时候故意保持一种模棱两可的态度，使美联储能够保持政策灵活性和自由度。

　　更重要的是，“建设性模糊”是遏制道德风险的有效手段。在过于透明的情况下，如果市场确信美联储将在某一时候调整货币政策，金融机构就会提前进行高风险的投机，从而进行货币政策套利。为了防止这种道德风险的出现，格林斯潘在确保金融市场预期稳定的前提下，常常主动采取模棱两可的说辞和行动。

　　格林斯潘娴熟地运用“预期管理”和晦涩难懂的“建设性模糊”这一明一暗两种策略，双管齐下，证明了灵活、前瞻性的货币政策在平滑经济波动、延长经济扩张期方面的巨大威力。同时，他还成功应对了数次重大危机。例如，他上任不久即遭遇1987年“黑色星期一”股灾，他立即向市场注入流动性并承诺支持，成功阻止了金融危机。又如，2000年互联网泡沫破裂，他迅速大幅降息，缓解了市场冲击。再如，2001年9·11后，他再次果断向金融体系注入巨额资金，稳定了濒临瘫痪的市场。

　　在艾伦·格林斯潘漫长的任期内，美联储的独立性和权威性在他任内空前强化。同时，这样滋生了自满情绪。“大缓和”时代使得市场和经济学家普遍产生了过度自信，认为经济周期已被驯服，这导致了对金融体系风险的忽视。格林斯潘信奉市场自我调节，对金融衍生品等创新监管不足，这被普遍认为是酿成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的重要根源之一，使得他在退休之后备受争议和质疑。

　　总之，在格林斯潘漫长的任期内，成功应对了包括1987年“黑色星期一”股灾在内的多次金融市场动荡，更在克林顿总统任内见证了美国高增长、低通胀的黄金经济时期，其声望一度如日中天，被誉为“经济学家之王”。然而，2006年格林斯潘卸任后，2008年爆发全球金融危机，使格林斯潘的政策遗产蒙上了阴影。学术界与舆论界普遍批评他在任后期对房地产泡沫的形成缺乏警觉，长期维持低利率政策助长了金融市场的过度风险承担。